“好了好了,”惠王不耐烦地打断他,“要寡人让出临晋关也不是不可,但秦人必须再出三万石粟米。如果寡人没有记错,秦人此番给的三万石是用于赈灾的,你与庞将军天天奏报伐韩,寡人总不能让三军将士饿着肚子出征吧!”
庞涓对惠王补出此句极是叹服,目光殷切地看向张仪。
“臣领旨,这就上书秦王。”张仪拱手。
张仪上书后,出乎魏王与庞涓意料的是,秦王不仅准允加拨三万石军粮,又加拨西戎专门用以单骑的军马五千匹,单骑教练一百名,乐得庞涓心花怒放。
有钱有粮,庞涓放手征役,魏王亦连发数旨,奖励军功,凡应役之户,享受此前所颁的赋税优抚待遇外,当场奖粟米一石。时下正值灾情,饥民塞道,年轻人纷纷应役,既给家中省出口粮,又能挣得薪粮。前后不足一月,庞涓即征青壮五万有余,又从三军及应征者中精选两万壮士,充入武卒,由青牛组织集训。
伐大国,当备战三年。然而,庞涓似乎连一年也等不及,于当年秋收之后,就上奏伐韩。
随着惠施、白虎的出走,朱威的告病,朝廷上多是张仪、庞涓的属下,都是主战派,听不到一声反对。看到群情激昂,魏惠王自也踌躇满志,旨令伐韩,择吉日大祭太庙,拜庞涓为主将,公子嗣为副将,太子申为监军,青牛为先锋,张仪协调粮草,发三军八万,祭旗出征。
庞涓的战略部署是:魏军兵分两路,一路兵出陉山,沿颍水河谷直插阳翟,夺占韩国兵坊及商贸重邑,一路由大梁直插新郑,逼迫韩王签署城下之盟。
依此部署,庞涓将三军八万分作两路:庞涓与太子申将中军与右军五万,兵发郑城;公子嗣率左军三万径投陉山,与陉山守军并力攻伐阳翟。
三军将行,无心外战更无意伐韩的太子申却被惠王再次任命为监军,本就郁闷,偏巧祭旗这日凌晨又做一梦,颇为不祥,见离出征还有一个时辰,便驱车赶到朱威府中,与他道别。
朱威气闷交加,卧病在榻,听闻太子驾到,挣扎着坐起,欲下榻作礼,被太子按住。
“殿下出征,老臣本该前往送行,不想却??”朱威脸上浮出苦笑。
“爱卿之病是为江山社稷所累,眼前首务当是将养身体,其他种种,皆为浮云。”太子申在他榻沿坐下,现出一脸无奈与惆怅。
“观殿下气色,似有心事。”
“其他倒好,只是今日凌晨,申于似醒非醒之际,忽然遇到一桩奇事,心中颇为忐忑。”
“敢问是何奇事?”
“申引兵伐韩,路过一处陌生地方。”太子申陷入追忆,“申立于战车上,正自前行,有长须之人当道而立,道:‘车上之人可是魏国太子?’申急停车,拱手作礼:‘正是魏申。先生辱见寡人,有何见谕?’那野人道:‘太子引兵,可为伐韩?’申应道:‘正是。臣奉王命,引兵伐韩。’那野人道:‘在下外黄人徐生,有百战百胜之术于此,太子可愿一闻?’申道:‘寡人乐闻。’那徐生道:‘太子自度,天下之贵可有超过南面之位的?’申道:‘寡人未曾听闻!’那徐生道:‘太子已经贵为储君,今却将兵伐韩,是为不智。幸而战胜,不过南面称孤,万一不胜呢?’申道:‘请先生教我。’那徐生道:‘收兵回梁,太子可无不胜之害,坐享称尊之果,此老朽所谓百战百胜之术也。’申拱手:‘善哉!寡人请从先生之教,即行班师。’那徐生并不复言,一手捋长须,一手指点申头,长笑数声,乘风而去。申乍然醒来,方知是梦,细忖那野人,惊为神仙。”
朱威闭目而思。37
“祭旗之时,申陡然心悸胸闷,复想凌晨之梦,颇为忐忑。伐韩当往韩地,拦申驾者却称外黄徐生,想那陌生之地,当是外黄无疑。外黄位于大梁正东,是宋国边邑,不在伐韩之途。再说,那徐生之言,也为实在。申非恋九五尊位,实乃伐韩有违申心。父王偏听庞涓、张仪,穷兵于外,不恤民难,国将危矣。今父王命申监军,申欲不从,于父不孝,于国不忠,申欲从命,实违心意,申之进退,委实两难。”
“殿下有此悲悯之心,乃魏人之幸。”朱威再次坐起,挣扎着下榻,“我王这是昏头了,请殿下扶臣一把,臣这就入宫,劝谏王上收回成命。”
“唉!”太子申长叹一声,轻轻摇头,再次按住朱威,“朱卿,您还是养病吧。道法自然,命由天定。该来的,就让它来吧,申从天顺命!”
“这样也好,”朱威叹道,“有殿下在侧,即使有事,三军将士也能有所照应。”
尽管早有准备,但在得知魏人出兵的确切音讯后,韩国朝野仍旧一震,无论是王公贵胄还是野民皂隶,脸上无不洋溢出大战将至的紧张与激动,莫说是说话做事,连走路的姿势也与往常不同,步伐节奏加快许多。
最紧张也最激动的莫过于即位之后尚未经历重大战事的宣惠王,一刻不停地在殿廷踱步,头低着,眉毛几乎拧成两只蜈蚣。
大殿正中的王案上,赫然可见魏国的宣战檄文。
“王上?”相国公仲侈两眼眨也不眨地紧盯住他,声音很轻,但在这非常时刻极具穿透力,既似在提示宣惠王自己已经等候太久,又似在安抚这位方寸已乱的年轻君王。
“爱卿,”宣王这才回过神来,顿住步子,“魏人说打这就打过来了,你说,为今之计,寡人该当如何应对?”
“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”公仲侈一字一顿。
“爱卿呀,”宣王忧心忡忡,“这些寡人全都晓得,可??我们的对手是大魏武卒,是庞涓,何以敌之?何人可拒庞涓?韩举吗?申差吗?”
“臣愿为主将,抗拒庞涓!”
“你??”宣王长吸一口气,两眼紧盯公仲侈。
“王上难道信不过臣?”
“这这这,”宣王苦笑一下,轻轻摇头,“爱卿呀,这是领兵打仗,动刀动枪的,爱卿你??”又是一声苦笑。
“臣晓得,”公仲侈坦然应道,“臣不擅长刀枪,却可运筹帷幄。”
“敢问爱卿,当以何策应对庞涓?”
“深沟壁垒,以逸待劳,虚与周旋,以俟外援。”
“外援?”宣王苦笑一声,“何人来援呢?楚人吗?齐人吗?赵人吗?”
“正是。”
“唉,”宣王长叹一声,“爱卿呀,你是老臣了,怎会如此率真呢?楚人与我向来不睦,在我南疆修筑方城,时机若不合宜,则龟缩于城内,时机若是合宜,就出关扰我,犹如饿虎在侧;邯郸战后,赵人受创最重,即使想援我,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;齐人本可指靠,但田忌出走,孙膑暴死,无人可拒庞涓了。”
“王上,”公仲侈坦然应道,“臣不作此想。臣以为,魏人伐我,楚、赵、齐三国必出兵相救,理由有三。”
“爱卿请言其详。”宣王倾身过来。
“魏人欠账不还,恃强伐我,已失天下公义。失天下公义,天下共诛之,古今之理,此其一也;六国纵约未解,魏却一再缔结敌国,伐约国,是明欺纵亲,已失天下正义,失天下正义,天下共诛之,古今之理,此其二也。”
宣王苦笑道:“春秋已无义字,何况今日?”
“王上所言极是,”公仲侈沉声应道,“莫说是春秋,即使三皇五帝时代,天下亦无义战。然而,唯有义字是再好不过的出兵由头,用兵伐国,总是少不得些由头。魏人失义,未战已先折矣。”
“好吧,”宣王不再争辩,望他道,“前面两个皆是义字,其三当是利字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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