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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bsp;   楚娇仍是不服气,斜过头端详着白莎和琴生:“我就看不出。我那些同学,还没去过国外呢,可嘴里满是蹩脚的英文。白莎姐看着不比他们像中国人多了。再说了,姐夫你还不劝劝白莎姐,咱们中国人不说嫁鸡随鸡、嫁狗随狗吗?白莎姐既然嫁给你,你还不让她做回中国人?”

    琴生脸上一红,刚要答话,被白莎捏了一下手,便又停住了。白莎微微一笑,言道:“我还是好好地当记者吧。不管是中国还是美国,当了政客总是束手束脚的,哪有当记者这么自由,想说什么就说什么。政治这事儿,其实我也不懂,我看还是问问老大哥吧。庆哥,你帮着说说?”

    庆哥本是健谈,可这晚上话却不多,只是脸含着微笑,伴在小竺身边。被白莎问到,他倒也未推辞,不急不缓地说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要说这次政协会,倒是在大家的意料之外。李先生是亲身经历,自然是比我们都看得都仔细。我也就是从旁观察,也未必能说到点子上。”

    他顿了顿,身旁的小竺也给他点上了一根烟,两人相视一笑,甚是亲密。

    “要说呢,政协的决议自然是好事。中国打了这么多年仗了,不管是哪个党,哪个派,只要是中国人,肯定都是希望能和平建国的。可是啊,说真的,李先生,我不知道您怎么看,我这心里还真是有点不踏实。”

    “不踏实?”我问道,“你是怕政府反悔?”

    庆哥慢慢地点点头:“这是一节。抗战这八年,国共说是合作,其实明里暗里的,政府也没少了剿共。我看他们虽然嘴上没这么说,但这心里可是一刻也没忘了这事。能就这么容易地把共产党请进国民政府?这是一个不踏实。”

    我点头称是:“张表老和民盟的各位先生们起初也是这么担心的,因此上还特别和共产党的周先生说好大家在政协会上互通气,共进退,怕的也是政府又出尔反尔。不过这次孙院长

    做国民党的代表,说得还是很诚恳的。关于宪法草案,有些人不满意,一直闹到了蒋主席那里,可孙院长还是顶住了,最后签了字。”

    庆哥的烟吸得很慢、很悠然,随手轻轻地弹落烟灰,接着言道:“这当然好。不过我心里还有一个不踏实,其实我也不知对还是不对,反正都不是外人,我就随便一说,你们也就随便听听。”

    “小时候啊,有一次我后脖子上生了个疔疮。我家挺穷的,还在乡下,也是缺医少药,就没怎么管。谁知道这疔疮就是不好,我娘请了镇里的郎中给瞧瞧。那郎中说这叫砍头疮,要么拿刀切开,放脓,应该是个最快的法子,可是万一弄不好,说不准立马就会死人。要是不动刀,就只能上些草药敷着,看看能不能把毒火压下去。”

    “我爹娘是乡下人,听着要在儿子脖子上动刀子那还了得,肯定是不答应,就那么敷草药敷了个把月。疮倒是真变小了,可过些日子就开始发烧,先是低烧,然后越来越高,起不来床,眼看着人就不行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家也是几代单传,爹娘看着我这样,也没了办法,只能雇了辆车去夔州,请个好大夫再瞧瞧,就算死马当活马医吧。也算我命大,城里面正好有个外来的大夫坐堂,一看便说这是毒火没放出来,憋了回去,便在身子里犯了病。眼下也就只有动刀了。”

    “到得这光景,我命悬一线,爹娘哪还顾得上什么动刀不动刀的,就让大夫只管去治。他把原来郎中敷的药都去了,就让那疔疮再发发,然后拿刀子给剌开,把脓给放出来。因为时间耽误了,得反复地剌、反复地放,弄了十几天才放干净,脖子上也留了一个大疤。”

    庆哥放缓了声音,眼睛也望着远方:“我觉着咱们中国的事,就像是身上生了这些疔疮。如果能不开刀治好了固然是最好,可就怕抹了些民主宪政的药,一时压下去,可毒火和脓没放出来,最后攻了心,那就真难办了。”

    他这话说得舒缓,可却让原本轻松的年夜变得凝重了许多。众人都想着我们这国家是否还需要再动干戈,才能把几千年的毒火放出去。

    内森咬着嘴唇,点点头,言道:“庆大哥这话也有道理。其实美国也是这样。我们的独立战争,虽然打了好几年,但说不上多惨烈,至少没办法和现在的战争相提并论。但却是把好多问题压了下来,比如说黑人奴隶。之后几十年,几代人想尽了办法,左一个妥协,又一个方案,总想着把他压下去。可是南方北方越走越远,最后这疮还是破了,打了内战。死的人比哪次战争都多,才把这问题最终解决了。”

    楚娇重重地捏了一下内森的手,嗔道:“大过年的,又说这些死人的事,多不吉利。你这老毛病怎么又犯了。也怪我,非要提这什么国民大会的事,我看咱们还是免谈国事吧。”

    免谈国事虽是个好建议,但谈天便是如此,像滩上的溪流,有着自己的走向,陡地要它转向,却也只能变成一团沉默。看着屋里的老座钟,时间离午夜还有半个钟点,而日出便更在漫漫长夜之后。我不想让众人扫兴,既然说了要守岁到天明,总不好就此散了。还是德诚出了主意,说是大家都是新派人物,不会喜欢打麻将的,但家里正巧有扑克牌,便劝着大家打牌解闷。

    不过,我们不巧是七个人,德诚又说自己不会,不愿坐下和大家一起玩,便凑不了两桌。楚娇本想去叫若颖,说是给我找个对家。但我猜想她必是不愿把抗儿独自放下,便说让大家轮着打牌,剩下的三个人一起包些汤圆、抄手,做宵夜吃。

    我原本是建议大家轮着来,免得打牌太累,或是做宵夜太无趣,可是庆哥和小竺一开始便坐过来,说是桥牌打得不好,要和我一起包汤圆。这倒也好,毕竟另外那两对左右都不是对厨艺一道在行的。我们三人一边包着汤圆,一边聊起了他二人的婚事,原来他们二人也有约在先,要到抗战胜利之后再办事。

    “我们想着在胜利大厦办喜事,”庆哥一边说着,一边熟练地揪起一块水磨粉,在手里很快地搓成了球,随着一按,变成圆饼,便可放入馅料了。

    “可是谁知道这一胜利啊,大家都等着要办事,也都想着胜利大厦,借个吉利,一直就拖到三月份了。”

    庆哥看来倒是精于厨艺,虽是嘴里说着话,两手配合着,一丝也不受影响。一边转着,一边捏,片刻间便又包好了一个汤圆。

    我看着他那边已开始包起第三个,而自己手里那头一个形状还不甚满意,便笑着冲小竺道:“你将来好福气,先生能上厅堂,能下厨房。”

    小竺脸上一阵骄傲,泛着红晕:“我们俩啊,小时候家里都穷,什么都得学着做。您别看他现在穿着西装,拿着自来水笔,要是让他放个牛、挑个粪,也难不着他。”

    庆哥放下包好的汤圆,深情地言道:“我和小竺也算是运气好的。小时候虽然是苦,到底还能上个学,这么慢慢地就能出来。乡下那帮穷亲戚,再没个文化,就只能一辈一辈地受苦。”

    小竺点点头,柔声道:“要说,我还得谢谢您,李先生。您家给咱们学校捐了地,捐了款子,能让我们家里没钱的也有个地方上学。”

    我摆摆手,叹道:“这都是先父在世时积下的功德。到我这一辈,也是惭愧,心有余而力不足了。当年在美国上学那会儿,看着那么大的学校,那么多的图书馆都是慈善之举,就想着自己将来也能做点善事。可是回来了,四处看看,教育救国也喊了好多年,都是杯水车薪。”

    庆哥似也感到了我心中的无奈,便道:“李先生,现在毕竟开始和平建国了,那天我还跟小竺说呢,过两年,说不定我也不在银行干了,就回乡下办个学校,也是件好事。”

    听说这话,我心中一喜,笑着言道:“那也不用去远了,就来自贡嘛。这儿是小竺的老家,你也算是咱们自贡的女婿,我和校董们商量,将来一定聘你。”

    “这话当真?”庆哥的声音中有些激动地问道:“不过还真得再等两年。行里面过阵子可能派我去万县,把川东的业务发展发展,等到那边有些眉目,我就来向您报道。”

    我们桌上的汤圆渐渐摆满,德诚便过来换上抄手皮和馅。说起学校的事,庆哥的兴致极高,不断地问我美国学校的情形,与我商量着将来如何能让左近的孩子都来学校读书。正说话间,但听得牌桌上一阵喧笑:“白莎姐,你怎么又走神了,咱们现在打的是红桃,你怎么把方片都打出来了?”

    我侧头望去,白莎正忙不迭地向众人道歉,嘴里埋怨着说这几天事情多,晚上睡不好,现在熬起夜来便没得精神。

    楚娇睁大眼睛,嘴角微翘,笑着言道:“白莎姐,我看还是换舅舅来打吧。你去跟庆哥和竺姐说说话,聊聊学校的事。这么打下去,你老是分心,闹得姐夫也跟着你一块输。”

    白莎脸上微微一红,回过头,望着我,眼神里仿佛也在求我解围。我换上牌桌,接着又玩了几轮。不经意间看过去,那边庆哥、小竺和白莎三人,面色凝重,低声细语,却是让我心里掠过一丝不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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